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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12-16
文字泡面
那晚重看纪录片《我们唱着的歌》,片子里出现当年南洋大学毕业典礼的画面,有时间悠悠的感觉。镜头里的毕业典礼,在户外临时搭建的大篷举行。对一个没有礼堂的学府而言,这种露天场景透着雪夜征途、十年磨剑的味道。记忆拉长了,我想起七岁时第一次目睹的那场大学毕业典礼——那是南洋大学头一遭收割教学成果,媒体大面积报道了这场盛会。我一个小屁孩,与这场仪式其实风马牛不相干,亲朋戚友、左邻右舍并无人寒窗苦读修成正果,我却凑上这热闹,这与我的二伯有关。
我二伯独身下南洋,中年以前在英军兵营当厨子,周假时住我家,我们同睡一张床。南大第一届毕业礼前夕,他兴冲冲地说翌日带我上南大看热闹,这是他第二次上云南园,上回是南洋大学落成大典。难得有机出门张望,二伯的美意,我自然依。我跟屁虫般随他抵达闹哄哄的云南园,万头攒动,中华古典式建筑的图书馆(今之华裔馆)前搭建了大帐篷,坐满来宾和穿戴礼袍方帽的毕业生,篷外站满凑热闹的人群,汗流浃背地观礼。
我那时并不明白这场盛典的真义,只是第一回目睹如此多人穿黑袍戴方帽,庄严感油然而生,暗忖他们必然是厉害的人,才会如此风光。尤其毕业生列队上前领取文凭的镜头,唤起我在儿童画报上认识的猫头鹰形象——它戴着方帽,被尊为森林里最有学的人——于是我认定眼下这群黑袍乌帽的年轻人,显然已经入列有学问的队伍。他们领了文凭,有序地走向图书馆前的云南园,拾级而下,经建校纪念碑,再绕回帐篷里就坐。
这是二伯头一回观看大学毕业典礼,长大后我才明白,他实地捧场是对这所黉宇学宫强烈的认同姿态,虽典礼与他无关。在那段政治身份认同混淆的年代,终日摸爬滚打应付生活的华族升斗小民,对南洋大学的降世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拥护情感。它从孕育到诞生、成长,全程逆风。那是一次体制外罕见的社群动员力量,它催了求存自救行动,让裕廊丘陵扬起书韵弦歌。人们前来见证仪式,带着久旱逢甘霖的窃喜。
曾经目睹它顶风匍匐前进,见证它在雨中彳亍而行的市井小民,不论目不识丁、胸无点墨,或是锦心绣口、满腹珠玑,对这所学府的创办遭遇,多能感同身受。经历过才见刻骨铭心,心湖暗淌着款曲殇歌,一路担心它难产、内伤、营养不良,但它终于弱冠而殁。
一甲子前南洋大学搭棚举行毕业典礼的独有方式,持续了四五年。它让人联想及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的来路。简朴棚子里的毕业典礼,仿佛与南洋板屋小学的拙朴背景一脉相承,虽少了堂皇的气势,却托出逆水而上的精神。新加坡独立那年,南大第六届毕业典礼改在造型独特的国家剧场举行,帐篷典礼走进了历史。十年磨蹭,1969年南大人终于在校园里新盖的建国堂举行第十届出师仪式。
我跟第三、四届的老学长聊他们当年帐篷里的毕业典礼,多数人会忆起帐篷典礼台左右的八个书法大字:长风万里大业千秋。众人汲汲于知道此八字是谁人所撰,内容如此大气,很符合南大人迎难而上的心情,但至今仍无法查知作者何人。这八个大字的挥毫者,是数学系的学生林书香,那年他报读南大,开学前就被学生会相中,研墨挥笔书写这八大字,于“大学周”使用,并在帐篷毕业典礼的景墙上张贴了两年,醒目而撩人心弦。
而今教育普及,大学生不再奇货可居。可是大学毕业穿袍戴帽的仪式依然被视为人生相本里不一般的内容,比出国旅游在景点打卡拍下“到此一游”的照片多一些含金量。偏偏近几年冠病肆虐,各院校的毕业典礼因阻措施而耽搁,少了现场穿袍戴帽的氛围,不免缺憾。
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作为,放眼全球,近年来庄严肃穆的毕业典礼不时出现各种吸睛但不协调的画面——毕业利用典礼现场,端出种种诉求:抗议警察暴力、抗议死刑,抗议禁止蒙面、抗议施打疫苗、抗议演讲嘉宾……大学毕业典礼的庄严遭遇硫酸撒泼,回望南洋大学搭棚举行毕业仪式,璞拙石淳,悄悄压在了箱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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