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September 25, 2024

张曦娜:奎因街 (上)

张曦娜:奎因街

https://www.zaobao.com.sg/lifestyle/culture/story20240925-4709161

2024-09-25


早在1981年,南洋大学原址已成了“南洋理工学院”,可那天下午,猝不及防与老牌坊打个照面,他还是措手不及似的,有一种说不出的错愕。他在老牌坊徘徊许久,想起了当年在南大读书的前尘往事,又想起眼前的“变流”课程及课程结束后即将面对的日子,心情一直无法安宁。

符克勤从武吉士地铁站出来,沿着人行道往前走,走着走着,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奎因街。恍然间,他以为自己又约了余子国,就像往常那样,两人在星柔快车起点站碰面,然后北上新山。但猛然一想,一阵悲凉倏然涌上心头。余子国是再也不可能跟他一起越过长堤。


虽然早已来到新世纪,符克勤到了奎因街巴士总站,总好像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,还在南洋大学读书的日子。

1963年到1966年,符克勤在南大读书,每个星期六下午从大学搭3A绿色巴士到奎因街巴士总站,再转车回后港住家。每个星期日傍晚,又从奎因街坐绿色巴士回到云南园。

3A绿色巴士以奎因街为起点,沿着武吉知马路行驶,再转进裕廊路,最后从那高高的南大牌坊驶进去,经南大湖,一直来到南大餐厅永祺厅前的停车站。偶尔错过了3A班次,他改搭3号巴士。但3号巴士不驶进校园,得在大学正门入口处,南大牌坊旁下车,在夜色中慢慢走回学校宿舍。

还未到南大上课,符克勤就听说了南大牌坊,是小学六年级时,级任老师告诉他们的,南大牌坊宛如南洋大学的灵魂,象征南洋华人兴学办教育的热心和成果。因为记得小学老师这番话,符克勤那年初入南大,第一次站在巍然屹立的牌坊底下,望着牌坊上庄严肃穆的“南洋大学”四个字,不禁心潮澎湃,那种感觉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1983年某天,符克勤接到教育部来信,通知他去一项全日制“变流”课程受训,课程完成后,他将成为一名“变流”教师,从华文变流到英文,从此以后不再以华语教学,改用英语上课。

那阵子,符克勤对未来的教学生活充满焦虑,心情格外低落。一天下午,他下了课,从执教的学校出来,漫无目的地开着车,不知为何,车子从城市东部一路驶向西部,最终来到曾经读了四年书的母校,在学校大门口的南大牌坊旁停下车来。

那一天,当符克勤在车里望向曾经进出四年的老牌坊,冷不防一阵愕然。牌坊上原来的“1955”及“南洋大学”四个字不知何时已被铲掉,换上“南洋理工学院”的英文校名“Nanyang Technological Institute”。

符克勤当然知道,早在1981年,南洋大学原址已成了“南洋理工学院”,可那天下午,猝不及防与老牌坊打个照面,他还是措手不及似的,有一种说不出的错愕。他在老牌坊徘徊许久,想起了当年在南大读书的前尘往事,又想起眼前的“变流”课程及课程结束后即将面对的日子,心情一直无法安宁。

那次之后,符克勤再也没回过母校,老牌坊却几经沧桑,历经仿制、搬迁,甚至差点就遭受被拆除的命运。符克勤也听说了,拆除牌坊的招标广告发布后,竟然没有承包商愿意投标做生意。南洋理工学院后来封闭了原来的出入口,把大门改在惹兰巴哈,南洋理工学院那三个英文字也随之被摘掉。老牌坊一度成为无字牌坊,荒凉地矗立在野草丛生中。最终,也不知什么原因,被迁移到裕廊西93街一处私人住宅区附近。那时他正茫然于自己的教学工作,长期处于彷徨、无助之中,对于牌坊的事已心灰得不想闻问。

符克勤与余子国相识于年少时,两人高中同班两年,高二毕业后一起升上大学,还做了四年宿舍室友。大学毕业后,余子国进了报社当编辑,符克勤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,在不同圈子工作的两个人,半辈子各自在职场浮沉,一度疏于联系。

几年前,符克勤的妻子因脑溢血骤然辞世,符克勤突然发觉自己变成孤独老人。直到有一天,他在梧槽坊吃饭,遇见暌违多年的余子国,仿佛见到久未见面的亲人,从那天起,两人时相过从,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,经常结伴同行的日子。

余子国住在马林百列,符克勤家在盛港,两人因此常约在年轻时熟悉的老城区见面,有时在桥北路一带,有时到奎因街附近的梧槽坊,那时他们都喜欢去梧槽坊一家角头咖啡店,里面那档卖了许多年的肉骨茶特别合两人胃口,他们就坐在那人来人往,人声嘈杂的咖啡店里,各自吃一碗热腾腾的肉骨茶,一碗白饭,再各点一杯咖啡或茶,在那里消磨一个下午。

余子国第一次邀符克勤坐巴士进新山,符克勤还有点不乐意。退休前,符克勤习惯以车代步,他那辆不起眼的,1200CC灰色小日本车,叫他驾得如鱼得水,这辈子他最执着的一件事也就是,不管拥车证多么昂贵,他都努力节衣缩食,坚持拥车。在马路上扶着属于自己的方向盘,想去那里就去那里,让他觉得自己也有随心所欲,自由自在的时候。

退休后想到坐吃山空四个字,又看到拥车证价格一波又一波,飙升得教人触目惊心,符克勤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开车,但想到坐巴士一路奔波过长堤,到了关卡还要上下巴士通过海关,心里总是提不起劲。

可退休日久,符克勤发现日子过得有点百无聊赖。于是,那一天,当余子国无意间向他提起,他们失联多年的另一位大学室友黄志远目前在新山定居,符克勤一时兴起,反而向余子国建议道,不如到新山去找黄志远喝茶。

余子国听了二话不说,立刻约了符克勤次日上午10点在奎因街碰面,又说,这时候过长堤,一般上不堵车,不到一小时就能到达新山市区。

那次之后,符克勤与余子国有事没事越过长堤,每次都约了黄志远在陈旭年街碰面。老街不长,全长不到一公里,街道狭窄,历史却很悠长。新世纪之后,变身为文化街,成了游客打卡之地。

陈旭年街两旁的双层店屋,有不少老字号咖啡店、面包店,街上的旁支小巷,隐藏着一些透着文青情调的新式咖啡馆和创意小店。他们喜欢到一家传承了三代人的老咖啡店,店外有几株桃红色的缅栀树,三人在树下东聊西扯,在往事与现实间说长道短,经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。回家前,顺道走进老街上那家新山最古老的面包店,买几个手作椰丝面包带回家,一趟新山行也就圆满结束。

余子国退休前一直在报社任新闻编辑。可56岁那一年,公司为了节省开支,把一些年资长,薪水高的员工请走,余子国还没到退休年龄,老东家却向他伸出“黄金握手“,给了他相等于1年6个月薪水的解雇补偿金,让他提前离职。

黄志远与余子国是同行,退休前在《马来西亚商报》担任采访主任。同样出身报界,余子国内心十分佩服黄志远这位老同学及宿舍室友。

黄志远65岁退休回老家,在新山埋头研究新马现代史,尤其致力于二战后新马从殖民地走向独立那段历史。他还做了访问和田野调查,几年间成绩斐然,接连出版了几本著作。

黄志远其实南大还没读完就不告而别,在一夜间从星岛匆匆跑回马来半岛,此后许久都没来新加坡。

那一天,三个老同学又聚在缅栀树下,天南地北谈起当年在云南园的生活。天气凉爽,清风徐来,偶尔飘来一丝淡淡的缅栀花香,叫人心情愉悦。

三人谈笑风生间,不经意间谈起当年同学们因为不满南洋大学改制而罢课的点滴旧事,又提起一些在学潮中被逮捕的同学,黄志远一边端起咖啡杯,一边好整以暇地说,好在我跑得快,你们新加坡还来不及抓我,我就逃之夭夭,要不然不是关进牢里,就是被赶出境。

符克勤愣了一下,说,是这样啊?当时就是搞不清楚,你怎么突然就失踪了,有人说你是因为家里长辈生病回去的。

黄志远笑笑摇头说,你们记得李厚教授吗?当时我和李教授关系比较好,李厚从来就同情反殖人士,也同情反对南大改制的同学们,他暗中警告我,很可能会被捕。李厚不随便说话,我听了之后也不敢犹豫,谁也不敢说,当晚赶快坐3A到奎因街,赶上最后一趟星柔快车回新山,第二天一早又匆匆跑到居銮我姨妈家,在村里住了两个多月。

黄志远的一番话进一步勾起了符克勤对过往的记忆,便道,你当时在学生会那么活跃,不被捕,迟早也会被开除……

黄志远沉默了几秒钟又说,你们也许不知道,我虽然在新加坡逃过一关,但后来到吉隆坡,因为参加反越战示威游行,还是进了监牢,在里面呆了五年。我不甘愿在监牢里浪费生命,考到英国高级剑桥文凭后,成为伦敦大学校外生,也拿到了学位。


符克勤听了竖起大拇指,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。

这时余子国想起他当时的女朋友曹玉秋,心里闷闷的,许久都不想说话,任由身旁的符克勤与黄志远,宛如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渔樵,你一言我一语地细说是非成败。

奎因街之于余子国真是欲说还休。

在南大读书的时候,余子国经常在星期六中午陪伴同班同学曹玉秋从云南园下坡底。两人到了奎因街巴士总站,先步行到淡水河畔,在结霜桥桥头吃一碗叻沙,再从奎因街穿过维多利亚街,来到桥北路。

那年代的桥北路与维多利亚街充满书卷气,大众书局、青年书局、上海书局等大大小小的书店,从小坡大马路到二马路,少说也有十几家,桥北路上的支路启信街虽然不长,却是人来人往,热闹滚滚。街上有家学生书店,书店附近的食物摊档,从云吞面到海南鸡饭,少说也有七八家。启信街路口有家咖啡店叫月兰亭,店里有一摊好吃的炒粿条。他们逛了书店,偶尔也到桥北路与启信街交接的奥迪安戏院看电影,散场后再到月兰亭吃盘炒粿条才各自回家。

曹玉秋来自新山,大学二年级那一年,两人曾经从奎因街坐快车到新山,度过难忘的新山一日游。但也许时机未成熟,那次的新山行,玉秋并没带子国回家见父母。

那天在巴士上,曹玉秋说,自从新山动物园对外开放后,那么多新加坡人跑过来看动物,我是新山人都没去过,要不我们等下到动物园走走?

余子国对动物园并不太感兴趣,但看到曹玉秋兴致勃勃,也不忍扫兴,立刻点头说好。

两人在新山市区下了车,步行到陈旭年街附近吃了碗云吞面,再从陈旭年街徒步到动物园。

新山动物园离市区不远,但也不近,位于大皇宫地区,约一个小时的脚程,两人边走边聊,一点也不觉得路途遥远。

动物园不大,但该有的动物好像都有,老虎、狮子、猴子、熊、骆驼、鳄鱼、河马等等。周末下午,游人扶老携幼,园里充斥着小孩欢乐的叫声与飞禽走兽的鸣叫、吼叫声,热闹哄哄的,仿佛一场嘉年华。他们随着人群,在动物园边走边看。走着走着,来到了马来貘园区,看到两只半黑半白,前半身和四肢黑色,后半身乳白色,长得似猪非猪、鼻子似大象,尾巴却短小的动物。其中一只马来貘正在池内泡水,另外一只懒洋洋地斜躺在地上午睡。

子国看得有趣,笑着说,原来马来貘长成这个样子,怪不得叫四不像。

玉秋说,我喜欢貘的传说,传说它们有一种神力,可以偷偷来到人们的梦境里,将人们的噩梦吃掉,成了自己的食物,也使人们可以一夜好睡。

子国闻所未闻,听了哈哈大笑说,吃梦的怪兽,这个传说很特别,有想象力。

玉秋笑说,我倒希望,真有这样的怪兽,可以在我发噩梦时,帮我一口吃掉。

两人说说笑笑,不知不觉在动物走了一圈。近黄昏的时候,他们自园里出来,玉秋说,时间还早,我们到海边走走。

那天游人不多,两人站在海岸边,遥望海峡对岸的新加坡岛,漫无边际地说着话。可才说得高兴,竟然下起绵绵细雨。

雨天的黄昏里,一对刚尝到恋爱滋味的年轻情侣,躲在亭子里,彼此挨着坐。虽然被困雨中,也不觉得时间难捱,却别有一种甜蜜的感觉。

离开海边后,余子国在玉秋陪同下又来到市区车站,同样坐了星柔快车,独自一人越过长堤,一路上却是甜滋滋的,对未来充满期待。玉秋为人热情,却有种既明朗又温柔的气质,深深吸引着余子国。多年之后,子国回忆起这一生仅此一次,与玉秋把臂同游的往事,一阵失落感仍会涌上心头。

1963年他们初入南大,正值大学多事之秋。那年2月2日的冷藏行动,一群军警进入校园,逮捕了二三十名学生。9月间,新加坡举行大选,南大创办人陈六使呼吁选民支持南大毕业的候选人。大选过后,政府宣布吊销陈六使的公民权。

1964年6月27日,政府援引公安法令,动员数十辆警车与镇暴车进入南大校园,军警人员上门到宿舍逐间搜捕学生,拘捕了四五十名学生。

次日,《南洋商报》报道说,警方发言人对此次逮捕行动拒绝发表意见,仅说是来自中央政府的命令。那年,新加坡还是马来西亚联邦的其中一州。

1965年,学生抗议政府重组南大,学潮持续不断,1965年7月,校方奉命开除百名在籍学生。曹玉秋也在名单上。

进入大学后,玉秋和宿舍室友采霞常在学生会活动。大学第二年,玉秋被选为学生会小组委员,每一两周协助学生会主办学术演讲、电影招待会等各种活动。余子国与曹玉秋何曾想到,参加活动也成了那个诡异年代的罪证,一不留神,就让自己成了政治斗争与利益较劲的牺牲品。

奎因街是余子国最后一次见到曹玉秋的地方。那年7月底,玉秋收拾行李回返新山,子国从云南园一路相送到奎因街,两人一路沉默无言,子国更多的是依依不舍。脑子里尽是柳永的《雨霖铃》,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


一路上,玉秋侧着脸望向窗外,心情十分低落。快到奎因街的时候,却又若无其事似的对子国说,隔一道长堤罢了,以后我们可以在新山见面。但子国怎会不知,玉秋一向成绩优越,从小到大,在班上名列前茅,突然被开除学籍,内心该有多失落?

曹玉秋快上星柔快车的时候,余子国望着即将北上的心上人,几度欲言又止,终于冲口而出,我会去新山找你的。

可这新柔长堤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隔着数十公里长的柔佛海峡,看似咫尺,却又彷佛遥不可及。奎因街这一别,余子国再也没见到曹玉秋。

玉秋在新山老家呆了两个多月后即北上吉隆坡,起初在当地一家报社当校对,一年后调升记者,专跑华社新闻。玉秋投入采访工作后,生活越过越忙碌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她与余子国渐行渐远,终于断了音讯。

曹玉秋刚离开的时候,余子国想起她总黯然神伤,想到两人恋情正炽,就被逼纷飞长堤两岸,内心既惆怅又沮丧。那些年来,辗转听说玉秋嫁给了报社同事,后来又听说,她随丈夫回亚罗士打老家定居。而他自己,也曾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,最后都无疾而终。对于两次失败的恋情,余子国从来也没多想,和对方分手后,船过水无痕似的,好像也从不惋惜,到了后来,连她们长成什么样子都逐渐模糊了。

余子国为人低调,不爱与人冲撞,也不太喜欢团体生活。可从没参加左派团体的他,却无端端坐了五个月政治牢。

余子国认识吴其本时已在报馆做事,那时他每天下午4点上班,午夜12点左右下班。上午那段时间他常到桥北路逛书店,中午在附近的佘街或巴米士街吃了午餐才回报社上班。

余子国常去的一家老书店,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华校生在那里碰面,余子国就在朋友介绍下认识吴其本。吴其本和他一样,都是海南人,几次在书店碰头,渐渐熟络起来后,有时适逢午餐时间,三几个人一起从书店出来,越过桥北路,到巴米士街吃鸡饭。

吴其本经营一家小印刷馆,专做熟客生意,平时也不太忙,爱四处跑动。他原是笨珍人,小学毕业后,到新加坡念中学,住在舅舅位于佘街的店铺楼上。大家一起吃饭时,吴其本很少谈政治,倒常说起五六十年代海南三街的旧事。

都已是1970年代初了,余子国怎么也不会想到,吴其本会是马共外围组织成员。更没想到,认识吴其本,给自己惹来一场牢狱之灾。直到有一个晚上,下班回家已是深夜一点,突然有四个警察上门,证实了他是余子国后,左右两个警察随即将他带走。余子国后来才知道,内政部跟踪吴其本的时候,有几次发现他和吴其本一起吃饭,于是将他也一起捉了进来。

余子国被审问的时候,内政部官员在纸上写了“吴其本”三个字,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。余子国据实以告,说,吴其本是他在书店认识的朋友,不是很熟。

警官又问他,为什么来往那么密切,还经常一起吃饭。

余子国一脸无辜地说,在书店碰到了,刚好又是午饭时间,大家就一起吃顿饭。

警官不罢休,继续追问,吴其本现在躲到那里去?余子国大摇其头说,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内安局人员再问他,有没有捐钱给吴其本的地下组织做活动经费,余子国听得一头雾水,茫然摇头说,他和吴其本之间没有任何钱财来往。官员凶巴巴地瞪着他,又问了一堆话,还是问不出所以然,暂时休停。

五个月后,余子国从拘留所出来,偶尔也还跑书店,却从此没再见到吴其本。

对于余子国来说,无端端被捉起来,简直是他人生中一场最大的噩梦。一直到许多年之后,他还经常梦见自己在一间阴暗、冰冷的小房间里,被几个恶汉关起来盘问的情境。梦里的他,穿着单薄得几乎透明的囚衣,全身发抖,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地被审问。梦醒之后,恐惧、迷茫兼而有之,倏然间他想起许多年之前,玉秋和他说过,马来貘吃梦的传说,顿感五味杂陈,不是滋味。

1970年代还是个有人情味的年代,余子国获释后,报社也没放弃他,让他在原来的岗位继续工作。他为此铭感于心,多年来勤恳工作,对上司分派的工作从无怨言,却没想到,到了新世纪,人事已非,还没到花甲之年,一场宾主关系落得“握手”以终。

奎因街常叫符克勤想起,初入南洋大学的1963年,他与同学们心情肃穆地到了政府大厦,向政府呈上情愿书的往事。

符克勤清楚记得,那天是10月7日,早上9点过后,他们近千名同学,在学生会领导下,从南大校园分乘12辆巴士,直达奎因街绿色巴士车头。下了车,同学们列队步行至政府大厦前面的草地上,带头的同学高举着“南大同学和平请愿”八个大字,又派出五名学生代表前往总理公署,向当时的代总理杜进才递上请愿书,要求政府放弃褫夺陈六使的公民权,释放被捕的南大同学,保证不修改南大法等等。

那天他们的请愿队伍秩序良好,没有意外,也没有暴力,请愿之后同学们同样井然有序,列队离开草场,回到奎因街搭巴士回南大。可那次的请愿,最终并不如他们所愿,没有得到他们期盼的答复。

在风雨飘摇中完成学业后,符克勤顺利申请为中学教书,教的是本行生物。妻子黄静云是同班同学,同样申请为中学生物老师。一直到1970年代末,符克勤和妻子过了十余年还算顺心顺意的日子,他怎样也不会想到,好景不常,1980年代,全岛各校突然实行统一语文源流,全国华文中小学的教学媒介语一律改为英语。

那年,符克勤和妻子黄静云都接到教育部来信,通知他们去接受变流训练。课程完成后,黄静云不再教生物,转为华文第二语文教师。符克勤在英语课程结束后,以英语继续教生物。    

往事不堪回首。这辈子,符克勤最恨听到“converted teacher“这两个字,每当回想起教学生涯中那段“变流”的日子,符克勤觉得自己活得真够窝囊。刚开始用英语教书,他每晚备课到深夜,每天死背一堆英语教材,由于用脑过度,神经紧绷,半夜里辗转难眠,一大清早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课室,将前一晚费尽心思准备的教材,背书般小心翼翼地背了出来。有一回,在课堂上教完当天课程,离下课还有六七分钟,符克勤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,傻傻地问学生道,Any  question?

竟然也有一位学生举手问了个问题,符克勤慌张之下,刹那间不知如何以英语表达,只记得那天场面尴尬,学生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。

那次之后,符克勤再也不敢让学生在课堂上提问,上课时按照时间慢慢讲,一直讲到下课。就这样每天拖着倦怠的身躯和无奈的心情到课室去。

可即便符克勤活得小心翼翼,日子仍不好过,有一回,校长接到家长来信,投诉生物老师英文不好,担心儿子的生物及英文成绩会下降,要求学校安排非变流教师来教他儿子那一班。

接到这样的投诉,符克勤难受到极点,他曾经想过,不如不教生物,转教华文第二语文,但他的申请最终被拒绝了,校长告诉他,目前数理生化教师短缺,无法调动。

45岁以后,符克勤生命中掀起一波又一波波浪,他一直无法忘怀,那一天,女儿文乐从学校拿了高中会考成绩单回家,双眼含泪而又一脸愤怒地对她妈妈说,你们当年为什么让我读华校?为什么不送我进英校?害了我一辈子。

听到文乐歇斯底里而又近乎呐喊的一番话,符克勤并不感到惊愕,却是痛彻心扉。他望着哭得双眼红肿的文乐,内心不禁思付,自己是不是真的害了女儿?

文乐一帆风顺读了10年传统华校,中四毕业后,却在进入初级学院的那一年,不幸碰上全岛教育制度大变动,主修科除了华文与历史是以华文为媒介外,其他科目皆以英文教学,副修科则几乎全是英文。在那两年里,文乐每天都读得废寝忘食,在委屈郁闷中,仍咬紧牙根苦苦拼搏,但高中成绩揭晓,终究还是未能达到大学入学标准。

唯一让符克勤和妻子感到庆幸的是,他们在女儿5岁的时候,就让她学钢琴,且文乐从小很有音乐天赋,15岁已通过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八级考试。那时文乐在彷徨中终于听取父母的意见,重新练琴,进一步考取了教师专业文凭,当起了全职钢琴教师。

可文乐的性格从此改变,变得古怪,不太爱搭理人,也不跟同学来往,独来独往多年之后,在而立之年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学生家长,不久随丈夫及继女移民澳大利亚,此后很少回新加坡。

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,符克勤当了10年变流教师后,有一天,他读到报章上刊登一则读者来函,题为《为变流教师请命》,文章很直白地说了,“目前有一群教师叫‘变流教师’,他们出身华校,多年来用母语教学,只因为教育制度的改变,他们突然间得用英语来教数学和科学,可想而知,这群‘变流教师’在英文的表达能力上远远比不上一般英文教师,可悲的是,当学生英语成绩不理想时,经常有人怪责这群‘变流教师’,说他们污染、降低学生的英语。又如果学生数理成绩不好,更归罪于这群‘词不达意’的‘变流教师’……”

符克勤不知这位作者是谁,更别说认识他,可那篇文章简直讲到他心坎里,把他多年的委屈都说了出来,一直到现在,他都对这位素昧平生,为变流教师请命的有心人心存感激。

又过了10年,来到了千禧年,符克勤虽然未到花甲之年,但他去意已决,决定提早离职,甩掉身上这“变流“之名,不再折磨自己。那时妻子刚去世,女儿也已移民澳洲,他告诉自己,孤家寡人的生活可以过得很简单,粗茶淡饭也是一餐。于是,56岁那年,他呈上了辞职信,不干了。

符克勤跟余子国最后一次越过新柔长堤是在两天前。

那天黄志远打电话给余子国说,有个老同学寄了两本新书托他转交给他们。黄志远没说是谁,电话里余子国也没想多问。且黄志远历来交游广阔,往来老友无数,老同学通过他赠书并不奇怪。

他们在一个天凉如水的星期一下午来到陈旭年街。那天黄志远临时有事,迟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。他们先在街上一家号称有80年历史的老字号茶餐室,吃一碗潮州鱼圆面,再到咖啡店等黄志远。

黄志远匆匆赶到后,迫不及待地说,上两个星期我碰见一个老同学了,那么多年没见,竟然也会碰上。你们一定猜不到。

余子国与符克勤同时望向黄志远,符克勤先开口问,碰见谁了?

黄志远说,上星期我在吉隆坡碰见曹玉秋了。说后,不知有意或无意,双眼望向余子国。他见余子国怔怔的,仿佛没听清楚他的话,便又接下说,我们在一个朋友娶媳妇的婚宴上同桌。那么多年,玉秋也没怎么变,一下子就认出来了。

余子国默然无语,其实他也想问黄志远,玉秋还好吗?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。

这时,反倒是符克勤带着好奇的眼神问黄志远说,曹玉秋这些年都在新山做些什么。

黄志远把曹玉秋过去数十年的经历说了一下,又从随身背着的双肩包拿出两本书说,这是她去年底刚出版的散文集《我的人生行旅》,特地寄来送给你们。

停了几秒钟,黄志远又说,玉秋那晚问起了子国,我说你们经常进来新山喝茶、聊天,她要了我的地址,说改天将新书寄到我这里来。没想到这么快就寄到。

那天下午,余子国有点心神不宁,还没到5点就推说头痛要回家休息。抵达家门后,余子国也没吃晚饭,有点茫然地打开了曹玉秋的新书,先看了看目录,赫然看到其中一篇《马来貘》。马来貘,他盯着这三个字,一下子牵动了思绪,很快就根据目录,翻到第63页,将文章从头读起。

曹玉秋在《马来貘》里以淡淡的笔触,回忆起多年前曾经和一位朋友同游新山动物园,看到了传说中会吃噩梦的马来貘,没想到动物园归来不久,自己果然做了场噩梦。曹玉秋写道,那场梦是马来貘吃也吃不掉的人生噩梦,这场噩梦让我无法完成学业,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…

那晚余子国捧着厚达400余页的《我的人生行旅》,在灯下读曹玉秋细说自己的人生故事,开篇以追忆的情怀,从当年被逼戛然而止的大学生活写起,玉秋写南大牌坊、南大湖,写她在南大学生会办活动的往事,写因为反对学校改制而参与罢课的日子,一直写到她被开除学籍,从新加坡回到新山,又从新山北上吉隆坡,辗转半生,最终在半岛以北的亚罗士打落地生根。

从《我的人生行旅》中,余子国也才知道,这些年来,曹玉秋与丈夫林瀚共同致力于田野调查,有计划的挖掘亚罗士打的历史与掌故,夫妻俩几年前合著了地方掌故《亚罗士打故事与历史》。

余子国一页页读着,随曹玉秋的笔触走进马来半岛北部那稻米之乡,“在这里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稻田,稻田中央有座象屿山,象屿山与稻田浑然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……”在后记里,曹玉秋又写道,“时代让许多人变成物化的,贪得无厌的一群,为了物质,丢了其他东西,我是个从六十年代走过来的老派的人,我的时代教会我,如何脚踏实地过日子……”

余子国翻到《我的人生行旅》最后一页时,不知不觉已过了清晨5点。他把书放在床头,一时百感交集。一方面从曹玉秋的字里行间,感受到她这些年过得平静安好,心里感到欣慰;另一方面,想起他与曹玉秋的那一段过往云烟,却又隐隐一丝若有所失。

虽然一夜未眠,余子国竟毫无睡意。6点未到,他起床梳洗后开门下楼,从组屋附近的行人地下通道,漫步前往住家对面的东海岸公园。自从20年前搬到马林百列,偶尔早起,他也常穿过地下通道,到海边晨运。这一刻,他突然有种窒闷的感觉,很想呼吸点新鲜空气,吹吹清晨的海风,让自己透透气。

那天早上符克勤还没起床,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,铃声很响,很快即吵醒了他。他望了一眼来电显示,是余子国打来的。再看一眼时钟,6点10分。怎么这么早?符克勤在半睡半醒间还是按下了接听键。电话那头,余子国哈罗了声,声音虚弱而模糊。

符克勤连忙问,是子国吗,什么事啊?

余子国说,我的胸口疼,很辛苦……

符克勤忙说,你在家是吗?

不,我在海边,在东海岸公园……

符克勤吃了一惊,他想到的是,赶快为余子国叫辆救护车,忙说,你在东海岸公园什么地方?靠近哪里?我叫救护车…

在……余子国说了“在”字之后,再也没有回应,电话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,符克勤握牢了手机,又连续大声地哈啰了几声,可手机那端始终一片死寂。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