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 - 早报 2021-12-03

母亲 - 早报 2021-12-03

一

她安静地等着。

老人院在市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，寂静地被遗忘的角落。如果不是母亲住在里边，她甚至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：数栋楼房，几片草坪，一潭湖水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“日月湖”。

“可以进去了。”守门人微笑着说。

走进来，她就有些后悔。母亲有老人痴呆，已经不认识她。母亲坐在窗前，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她有些晃神，记忆让她回到儿时，某个午后，那时母亲的头发很黑，也是坐在窗前，听见她的声音回头对她微笑，张开手臂。

可是现在，母亲并没有回头。

母亲的记忆里，不知道还有没有她的位置。

二

推着母亲的轮椅下楼，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。

她想着，在楼下转转就离开吧。毕竟，还有一堆工作没完成。

孩子也快放学了；衣服今晚洗一部分，明天再洗一部分；可能还要和孩子的老师联系；对了，路上顺便买点菜回家，老公想吃排骨……

从电梯出来的时候，母亲的轮椅卡了一下，向前倒去。母亲险些跌下轮椅，还好有个护士准备走进电梯，赶紧扶了一下。

“谢谢！”她嘟哝了一句，心下懊恼。护士安慰她似地笑了一下，走进电梯。

母亲没有任何反应，似乎摔或不摔都是别人的事。

“妈，您没事吧？”她弯腰问母亲。可是她知道这问题会飘进空气，然后消失，母亲不会回答。

她说不清为什么，就是想问。

从前，她考完试耷拉着头回家，失恋了给母亲打电话，孩子出生的头几年生病，她打电话跟母亲求助时，母亲都会先问：“你没事吧？”

那时她回答什么，已经记不清了。

今天，她希望母亲回答，可母亲已经不会回答了。

三

午后的阳光照在日月湖上，反射出单调得令人心慌的光，那光让人觉得空虚，无助。

“妈。”她蹲在母亲的轮椅旁，试探着叫。母亲茫然地看她一眼，又转过头去看着日月湖。

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生活就像日月湖，盯久了也不会有什么惊喜和意外出现。

“妈……”她发现自己开始说话，更像是自言自语。说工作上的不顺利，惶恐，说担心随时被炒鱿鱼。

“您看我这个包，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，越来越重。拿回家做没做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不拿回家心里就不安稳。”她自嘲地拍拍放在地上的包，母亲看也没看那个包。

“小柯的功课跟不上，补习费花了一堆就是不读书。妈，我以前是不是也不爱读书？”她蹲累了，干脆坐下来，头靠在轮椅的扶手上。“我记得那个时候我逃学，您知道了又着急又生气，可是您没打我。”说着说着，她突然有些鼻酸。

母亲不会打她，可是她会打孩子。同样是做妈妈，母亲比她称职。

“您为什么不打我呢？那个时候？”她抬头看着母亲，母亲的脸上全无当年的痕迹。她觉得这个时候的母亲是个陌生人，可是套用了母亲的身体。

“您当年为什么不打我呢？”她固执地问。

周围有些护士推着老人在草坪上散步，没有人陪伴的老人不能离开房间，她觉得自己来看母亲是对的。她不来的时候，大部分时间母亲是不是就呆在小小的房间里？

她问得累了，头靠在自己的手上，手搭在母亲轮椅的扶手上。恍然间，母亲似乎摸了一下她的头发。她猛然抬头，母亲看了她一眼，那一眼依然是陌生的。

她只是打了个盹，做了个梦罢了。梦里，她依然是有人疼爱的女儿。梦醒了，她是一个茫然的妈妈，在生活的轮盘里，被动地跟着转动的妈妈。

母亲很久没摸过她的头发了。

她结婚，生子，被工作和家庭牵绊，很少回母亲的家。再后来，父亲过世，孩子成长，每天鸡飞狗跳，她更少回母亲的家。偶尔想起了，打打电话，也没什么好说的。再再后来，母亲中风了，她只能把母亲送进老人院。

“妈！”她突然站起来。“我带您去其他地方走走。”

四

把母亲带出老人院花了不少时间。

签各种文件，听各种说明，主要都是责任归属的问题。她忍耐着，在等待时给儿子发短讯，让他和爸爸自己吃晚饭。然后，她把母亲带出老人院。

她有三个小时的时间。

她盘算过，先租一辆车带着母亲在城市里逛一逛，然后带母亲去祭拜父亲，最后带母亲吃点东西。

可是母亲在车上的时候，突然说话了“花……”她顺着母亲的视线往外看，广告牌上有一片花海。

母亲年轻的时候极爱花儿，可是父亲花粉过敏，家里不能养花儿。后来，父亲走了，母亲年纪大了，眼睛不好，不能养花儿。一个爱花儿的人一辈子没养过花儿，她突然有些难过。

“师傅，我们去那儿。”她立刻改变了主意。

花海是公园里花展的照片，她们到公园的时候，还剩半个小时就关园。

母亲的眼睛里出现许久没出现过的喜悦和好奇，她到处张望。有时想伸手摸摸花儿，又缩回来。这时，她会停下来，温柔地拉住母亲的手，轻轻地碰碰花儿。母亲的笑容像纯真的孩子，会试着再伸出手去，碰碰花儿。

她拿出手机，帮母亲照相，帮母亲和自己合影。

这件事，有多少年没做了？这一瞬间，她觉得自己也像个孩子，似乎回到那些年母亲牵着她的手到处闲逛的时候。

半个小时几乎是一晃而过。

“妈，我下次再带您来。”她看着母亲舍不得的表情，不忍。

她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，让母亲有了希望，可是万一她无法实现这希望呢？

她的心情又低沉下去。

五

离开老人院的时候，已经八点多了。她坐车，转车，然后走上回家的路。

这个城市里，每个人都在忙碌着，每个人都有一堆要面对的问题。她也是这样的：忙碌，抱怨，再忙碌。可是这个晚上，她突然觉得自己和很多人不一样。

她带着妈妈看了一次花展。

她带着妈妈一起拍照。

她给妈妈带回去一盆花，放在她的房间里。

她甚至想：下一次再去老人院，带妈妈做些其他事。母亲不认识她，她认识母亲；母亲不会说话，可是母亲会有感觉。

她走进电梯，拿出手机，里面有一张照片，她和母亲一起看着镜头，她的手扶在母亲的头发上，母亲歪头靠着她的肩膀，背后是一片花海。

打开家门，她听见儿子叫：“妈，你总算回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