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古德的情事

联合早报

2025-10-11

第30  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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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起你专栏

作者 马家辉

*珍古德的情事*

　　珍古德去世后，Ｎ字头平台有个独家访谈节目，摄制于半年前，主持人甫坐下来，说的第一段话是，这次访谈绝对保密，只会在你离开人间之后才播出。言下之意，你大可毫无保留，不必顾忌，畅所欲言。

　　珍古德点头微笑。

　　那就是说，明白，我会的。

　　然而，当谈及某些往事，她依然欲言又止，其至直接表示不愿意道出真实的全整的答案。主持人圆瞪眼睛，惊讶道：“我想提醒你，节目播出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。”

　　珍古德耸肩回答：“但对方的家人仍在呀。”

　　真是善良。这样的保留，包含着无比的善意，和爱，自己虽然走了，却仍考虑到其他人的处境和感受，努力保护，宁可在生命史里留下一个灰蒙蒙的暧昧空间。百分百的珍古德。

　　她说的“对方”，主要是一位恋人，隐密的关系，犯禁的爱情，在她离婚之后而再婚之前，感情上的真空阶段，她所认识的一个男人。她只简单提及，对方也是个科学家，跟她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和研究目标，两人相处了一阵子，分开了。对方已有家室，这样的恋爱关系，在当时和今天，都是对世俗伦理的挑战，她明白，所以在当时和今天，她都守住秘密。而在这访谈里她约略透露讯息，等于把秘密的防线挪后了半步，也许是因为答应了主持人要尽量坦诚，但，也就只能坦诚到这地步了，只能承认曾经有那么的一个人，其余的细节，过去了就让它们都过去，无谓令对方的家人遭受无谓的情绪干扰，不管是多年以前的当时，或是多年以后的今日。

　　唯望珍古德的善意能够如愿。

　　她是一贯地单纯天真，也许忘了，这是个“全民侦探”的荒唐年代，无论什么大小事情几乎都会在网上被检视、起底、翻查、探究、渲染、扭曲……无数躲在电脑屏幕后的好事之徒，或出于八卦，或出于歹毒，都乐于执起放大镜穷追猛打别人的喜怒哀乐，然后评论，然后践踏，然后嘲笑，然后再然后，像一群秃鹰啃噬猎物，非到了剩下骨头的一刻不会罢休。

　　希望这只是我的过虑：相信在十天八天内，必有人在网上争取议论，透由资料比对，那位科学家恋人有可能是谁谁谁或谁谁谁，甚至进一步对该人起底，掀出他的其他地下恋情。珍古德未曾料及，稍稍退后了秘密的防线，却引爆了一个八卦的炸弹，虽然她不在了，炸不到了，却仍有可能炸伤她所欲保护的对方的家人。如果古珍德在另一个国度得知其事，或会忍不住摇头叹息，甚至略有懊悔。

　　没法子了。人生在世，说到底，谁都没能完全保护谁，各有因缘，起灭的背后有太多的不可预测。只能说珍古德那段短暂的隐密情事，发生过，感动过，也必伤心过，如非洲丛林间的那阵雨露和那丝阳光，都不在了，却也都是真的，谁都无法从珍古德身上抢走。

｜马家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