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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2-24
自小常听长辈说“急景残年”,但必须长大到某个年纪,始能体验个中的颓唐意思。家庭责任在你的肩膀,顾上顾下,好不容易熬到岁末,累了倦了,仍要打起精神应付即将来临的新春的各种喜庆应酬,花钱花精力花时间,年节前后,疲惫到一个点,直觉看进眼里的人事物皆颜色哑淡,有着残破的气味。唯望尽快把年过完,进入下一个劳碌奔波的轮回。
几天农历新年,没出外旅游,留港消费吃喝,跟亲戚朋友互访拜年。内地叫做“走亲戚”,一个“走”字点破了动态的脚步,仿佛见到一群人的身影来来往往,在街头疾走,手里提着年礼贺礼,穿上比较体面的衣服,脸容于疲累里挂着喜气,晚上回家,足踝酸痛,心里却仍是高兴的。
大年初一,依惯例,是亲戚们“走”来我家,午餐晚餐都在家里解决,幸好有菲佣留守帮忙,不必外食人挤人。下午三点多,亲戚们围攻四方城,所以我抽出一个钟头开车到钻石山看望父亲,应该是说,看望父亲的遗照,也就是,拜山。
停车场是如料地空荡荡。据说传统只会在年卅拜山,初一流流去墓园,终究有人有忌讳。我倒无所谓。父亲前年底病逝,去年初一,遗体仍然躺在冰冷冷的殓房,我一直愧疚,所以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去墓园,拜山等同拜年,对父亲说声恭喜发财;或者,让他保祐我龙年发财。
当天在父亲的碑墙遗照上默站了一阵,在旁边走一走,见不到半个人影,但正要离开,另一道碑墙旁忽然出现一个女子,个子不高,双目浮肿含悲,显然刚刚哭过,或仍然在哭。她看见我,竟急步走过来,抬头对我一轮嘴说话。我站着听,沉着地,心里盘算她是什么人,或者到底是不是真的人。
她说,刚才到墓园之前,肚饿了,坐在茶餐厅门外吃鱼蛋粉,突然有一只狗走到她脚下,她不敢喂它,倒也不怕它,因为往昔养过狗,狗怀胎了,却难产死了……她大概说了两三分钟,我边听边礼貌地点头,她渐渐说得语态激动,嗓门也提高了,这令我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况,为求自保,没把话听完便转身走楼梯离去。
回到路面后,我忽然感到惭愧。
为什么要急着走呢?她能对我怎样呢?她只不过是希望有人听她说话吧了。她来拜山,碑上的人可能是父母,可能是丈夫,可能是任何一位她爱惜的离世亲人,而她可能孤独一人,在这人世,可能已经一整天甚至几个日夜没人愿意听她说说日常,而她碰见了我,萍水相逢,但她忍不住要把心里话对陌生人说一说,而我竟然不让她把话说完,我竟然不愿be her ears。
小事一椿,但我深怀内疚,羞愧于有欠慈悲。
只能视之为拜山的意外一课,亦是亡父对我的“辗转”提醒。收到了,必须慈悲,尤其在新年的日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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